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给金庸展写了个稿子

苗师傅 2022-11-01

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JIC投资观察 Author 苗炜




我还记得40年前在和平里104汽车总站斜对面那个书摊上第一次看到明河社金庸全集时的震撼,说是书摊,其实不过是一辆平板三轮车,车上铺着一层毡子,三十六本书摊成一片,上面盖着一块塑料布。我屏住呼吸,隔着塑料布仔细端详每一本书的封面,《神雕侠侣》、《倚天屠龙记》,这些名字一看就知道是武侠小说,至于《鹿鼎记》,我琢磨了半天也不知道这题目是什么意思,封面上的仕女图也和剑侠无关。我猜,那一定是很不一样的一本书。那时我刚上初中,只在武术杂志上读过金庸小说的某些片段,记得“九阴白骨抓”的险恶功夫。教室里的讲台是三合板做的,被调皮的同学踢出来一个洞,老师追问这是谁在破坏公物,同学们就说,肯定是梅超风!肯定是梅超风用“九阴白骨抓”打出来的!老师不知道梅超风是谁,一脸疑惑。

小孩子喜欢打斗的场面,有耐心琢磨作者写下的一招一式,而且会想象,写出这样的书,那金庸肯定是一个会武术的大侠。我记得红花会的众高手守护着六和塔,天山双鹰一层层攻上来,和高手一一过招,那一段落让我非常兴奋。等到2001年,我成了个记者,去采访黄健中导演,他执导的第一部大陆金庸剧《笑傲江湖》马上要播出,黄导说,悬念不仅仅在故事上,武打也有悬念,看过小说的人都想看你是怎么用独孤九剑的,怎么练吸星大法的,药王庙里令狐冲是怎么刺瞎那十三个人,这都需要武术指导一步步的设计。我追问,那您是怎么做音乐的呢?《笑傲江湖》里可是有很多音乐的啊。黄导回答,我们用了管弦乐,而不仅是琴箫合奏。

小孩子总会长大,总会从金庸小说中看到更多的东西。六和塔上,乾隆的双手被常氏兄弟握住了,金庸写,总算他兄弟不使劲力,否则一捏之下,乾隆手骨粉碎,从此再也不能做诗题字,天下精品书画,倒可少遭无数劫难。我要有一点儿知识,才能读出金庸的讽刺口吻。要更耐心,才会欣赏那些风平浪静的段落,比如《笑傲江湖》中《学琴》的那一章节。


我大学毕业后,进了三联书店工作。那时候三联书店要和明报社合作办一本杂志,也就是现在的三联生活周刊。我们用明河社投资的康柏586学电脑。那时金庸先生已经退休,明报换了老板。但我知道金庸先生创办《明报》的故事,他起初在香港多家报纸上写连载小说,而后决定自己办报,在自己的报纸上写《神雕侠侣》,读者追看《神雕侠侣》,自然就要买他办的《明报》。我还想当然的认定,《神雕侠侣》的故事节奏快,跟金庸初创报纸的心境有关。三联书店当时在永定门外的大磨坊面包厂租了办公室,有一个下午,办公室里风传,“金庸要来了”,“下午就来”。其实并不是金老板要来,而是三联版“金庸全集”来了,一辆130货车,拉来了若干个纸箱子,每个箱子一套书,那是我们的福利,买到大陆第一批正版金庸全集。买的,并不是发的,但真的是进三联后享受到的第一次福利。


三联版本并不是不好,王司马、姜云行的插画都得以保留,然而,我见过明河社的版本啊,被那套书的精美所震慑,可以说,正是在和平里那辆三轮车前面,我接受了出版业的启蒙,明白了书是一种特殊的物理载体,讲究装帧设计,封面、插图、纸张,都是书的价值所在。有一段时间,朋友们去香港,总会背着一套明河社全集回来。等我在三联书店工作多年后,终于,三联书店一位副总编辑,将当年出金庸全集用以校对的一套明河社版本送给了我,他说,“我知道你是金庸迷,这套书你拿走吧。不过,不全了”。那是大半套明河社版本,版权页上写着1980年10月初版,1992年9月第十一版。缺《笑傲江湖》第一册,缺两册《鹿鼎记》,缺两册《天龙八部》。就像慕容世家的还施水阁缺“易筋经”和“六脉神剑剑谱”一样。


明河社的《笑傲江湖》四册封面是徐渭《梅花》、傅青主《山水》、朱耷《鱼图》、郑燮《墨竹》,金庸先生说,这四个人为人重风骨节操,徐渭是极具笑傲江湖性格的人物”。说朱耷,图中之鱼寥寥数笔而神态生动,似是在江湖间自在游荡。中国古代文人,最让人着迷的那点儿东西,就是对消极自由的孜孜追求。《笑傲江湖》这本小说,最残酷的地方就在于消极自由”的不可能,金庸写这本小说,是1967年到1969年之间,在中国大陆,正是消极自由”不可能的时代。令狐冲是一个有“精神洁癖”的人,他珍藏“笑傲江湖”琴谱,他不愿意告诉别人琴谱的来历,不愿意把他在音乐王国中得到的东西讲给俗世的人,他从一个音乐的听众成长为一个音乐演奏者,到这个故事的结尾,他已经是一位音乐家了,他用剑术捍卫了黑暗江湖中的一点点消极自由,实际上,我们知道,再也没什么东西能比艺术更深刻地捍卫那一点点自由。

明河社《倚天屠龙记》用了四幅元代山水,《鹿鼎记》用了五幅清代画作,回目用了查慎行先生的诗中联句。金庸先生说,这也是替自己祖先的诗句宣扬一下。第一回的题目是,“纵横勾党清流祸,峭茜风期月旦评”,有资深的“金迷”,查阅《敬业堂诗集》,对五十个回目一一做出解释。也有人对照当年的报纸连载版,说第一回原来的题目是“人为刀俎”,第四回中原本没有“羚羊挂角”这样的擒拿招数,为了回目名字,修订时给韦小宝增添了一招。金迷的研究涉及金庸作品的诸多方面,这是读故事之外的另一个乐趣。

《鹿鼎记》第一回,黄宗羲、顾炎武这样的读书人,出现在武侠世界中。武侠世界中,多见师傅向晚辈传授武术的场景——江南七怪指点郭靖,张三丰指点张无忌。这一回中,有吕留良指导儿子识字读书的场景,吕留良先在纸上写下“鹿”和“逐鹿”,讲解《汉书》中的那一句,“秦失其鹿,天下共逐之”。小孩子聪明伶俐,一下就明白了“逐鹿中原”的意思。吕留良接着在纸上画一只鼎,讲古人煮食,不用灶头,而是用鼎。又讲《史记》中那一句,蔺相如对秦王说,“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也,臣请就鼎镬。”接下来再讲《左传》中的一句,“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”。小孩子也就明白了“问鼎”是什么意思。这一段其实是向读者解释“鹿鼎记”书名的来历,但也有文化传承的意味。

韩愈有文章说,“凡为文辞,宜略识字”。杜甫有诗曰,“清诗近道要,识字用心苦”。韩愈、杜甫所说的“识字”可不是认得两个字那么简单。宋人魏了翁说,“吾所谓识字者,若好学者,又于此溯流寻源,以及于秦汉而上求古人所以正名之意,则读书为文也其庶几乎。”这句话的意思是,要想识字,就要对每个字追根溯源,从秦汉典籍中理解古人用字的本意。明清之时,读书世家的孩子开蒙,是从《说文解字》和《尔雅》始,吕留良这样的大儒,教自己的孩子识字,所举例句是来自《左传》《史记》及《汉书》的。武侠世界中的“世家子弟”,多是不成器的,但《鹿鼎记》中对吕留良的这一段描写,多多少少有一点儿读书世家的骄傲。金庸先生说,小时候在祠堂里听长辈谈论祖先,说到查慎行时,称为“初白太公”,现代人写白话文不用这样迂了,尊敬祖先,在心里尊敬就好了。实际上,这一章节表露的可不仅仅是对自己祖先的敬意,在“人为刀俎,我为鱼肉”的环境下,在文字狱的环境下,顾炎武、黄宗羲流亡于江湖之中,知识分子是一种结晶体,其言行彰显观念的力量,统治者要打碎这样的结晶体。像顾炎武这样的知识分子,学问之外,要写《军制论》《形势论》《田功论》,像金庸先生,一支笔写小说,一支笔还要写《明报》社论。这也是文化传承。

年幼时,我也曾按照书本上郭靖的架势,打出一招“亢龙有悔”,默默记下降龙十八掌的招数,等长大了,在《易经》上看到“见龙在田”“潜龙勿用”这几个字,才知道降龙十八掌是从《易经》来的。再到后来,也会翻翻《查慎行集》,第一册就是《周易玩辞集解》。或许金庸先生读祖先文章时,也就孕育了降龙十八掌的念头。正是从《查慎行集》的前言中,我才体会到“断尽江南士子肠”是一种什么样的况味。等我后来去湖州、南浔旅游,带着一本《鹿鼎记》,南浔镇上已然见不到明史案中庄家的遗迹,但三百多年前,确实有那么一桩案子,有朱国祯,庄廷鑨,有70多人因明史案而被杀死,其中包括几位雕版工人和书店老板,他们的名字能在史书上查到。如果我们放纵想象力,我们也会相信,在华山顶上,曾经有华山论剑,在五台山上,曾经有韦小宝保护顺治帝,在青城山,曾经有余沧海的道观,在塞北、江南和辽阔的西域,曾经有乔峰和陈家洛走过。这是金庸先生所创造的武侠世界,他给真实的山河,赋予一层神奇的叙事魅力。此后的真实山河,就有一层归属于非凡的想象力。金庸先生也用他的小说为华人圈定了一处语境,当我们用“岳不群”这个名字来指代伪君子的时候,用“丁春秋”这个名字来讽刺某人专横跋扈喜欢被溜须拍马,重述其中某一段故事以寻求大家视野的一致性的时候,都是在认同金庸小说的经典地位。活着的时候就看见自己的作品成为经典,那应该是一件幸福的事。

2018年11月,当我得知金庸先生去世的消息后,在网上订购一套明河社全集。书寄到,翻开版权页,上面写着“1980年10月初版,2018年8月第28版”,我把这套书放在书架最上层。也许哪一天,我的孩子会打开这套书,看上几本,就不再害怕繁体字和竖排版,也许他会从《鹿鼎记》中看到一点儿佛学知识,会从韦小宝的冒险中得到很多乐趣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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